柯文哲指挥的团队在台大医院都跟人家格格不入,常常发生摩擦。他说:我们常逼迫人家就范,所以有一天就出事了!

吃饭了吗?我问柯文哲。约的是六点,我们吃过晚饭才去办公室找他。他指着桌上一个汉堡说:「早上的都还没吃咧。」问他要不要去吃饭,汉堡也该坏了。他得知我们吃过之后就说不要,「猪都能吃ㄆㄨㄣ了,人为什么不能吃?」有道理,颇有尼采的精神:「那杀不死我的,使我更强。」只是这汉堡一直到采访结束他都没吃。
我们与他最后一次的访谈,发表台大医院爱滋器官错植案惩处结果之前几天的事。那时柯文哲虽然知道会有麻烦,但大概没想到如此严重。他是目前为止唯一被惩处的人,结果可能是被罚停业甚至废止医师执照。采访那天他还是悲剧英雄,还能谈笑风生、自吹自擂、骄傲自己带领的团队多么优秀强悍,现在,电视上的他,是一头被所有人抛弃的萎顿的狮子。
八月底发生爱滋器官错植到五个人身上的世界级重大疏失后,身为主导者的台大医院和主管单位卫生署,立时成了隐形医院和隐形官方单位,而平素最喜欢反省、认错、道歉的柯文哲,果然第一个跳出来说台大该认错负责。傻人没傻福,他立刻成为众人溺水前唯一抓到的浮木。几天后,他宣布辞去器官移植小组召集人的职务。
身为召集人,即使移植过程他未曾参与,辞职仍是负责的表现,但如果他愿意躲在主管们的后面,也不容易被发现。他的说法是:「如果我不出来,难道要那两个协调师自杀?」协调师没有沟通好,造成这次憾事。他无法说的是,他帮院长陈明丰挡了子弹,问起来他才说:「我讨厌大敌当前还有人在想如何把陈明丰拉下来。这种不道德的行为。我选择对台大伤害最小的作法,之后再来检讨。但有人不是,好啊,你要出来认罪,我就顺便踹你一脚再把你干掉。」
他那时还以为反正不怕没事做,他还有许多职务:创伤部、叶克膜、急诊后送病房主任,气定神闲说:「要做牛,不怕没犁趟拖啦。」但如今他最新的角色却是献祭的处女。
其实他早已不是处女,过去他多次为台大医院解决危机挽回名声,其中最有名的是:赵建铭事件与连胜文枪击事件。陈水扁女婿赵建铭院内作威作福、在外特权关说被一一揭发时,柯文哲写了文章〈在权势之前,我们竟矮了身子〉,他反省:「从头到尾,我们都不是无辜的旁观者,是我们的软弱和纵容,让一个年轻人最后陷入不能自拔的地狱。」稍稍挽回社会对台大医院的观感。去年底连胜文枪击事件发生,台大医院公布伤势,绿营支持者大多不信,柯文哲又跳出来说:「我看过伤口,我是深绿的,你们还不相信吗?」才平息纷扰。
他讲话很急,几乎有点口齿不清,背微驼,头前倾,随时准备冲出去似的,好像他遇到的人都有被急救的可能。长期与他工作的外科护理师蔡壁如说,有时晚上七八点他见她们尚未下班,就一声令下:「走!去吃饭。」到了餐厅他也不问,就替每人点了同样的餐点,还说:「不过是吃顿饭,有什么好选的?」
他打开档案印了一段文章给我们,我正读时,听见卡嚓卡嚓的声音,原来他一点也不浪费时间地在剪指甲。我也趁他接电话时参观他办公室墙上贴的三件物事:九○年代他在美国进修时与同事去猎鹿的照片,鹿被整排吊着,穿着鲜红色猎装的两人站在前方,好像是他们代替鹿流了血;第二张,果真是事无不可对人言,是他的体检结果;第三张是扁时代发给的二二八事件受难者柯世元的回复名誉证书。
柯世元是他祖父。柯文哲爱读历史,归纳祖父受难的原因:「每一代的台湾人,都要被迫做自我侮辱的批判,才能在新的政权里活下去,我祖父是典型的代表。他出生时是日本人,那不是他的错,做为一个日本国民,他上国语学校、念台北师范、皇民化运动。
柯文哲没见过祖父但深受他影响。祖父母有九个子女,祖父被打卧病在床时,柯文哲的大伯还在读台大医学系,排行第四的他父亲只能去念师范,才能很快毕业养家。「所以二二八事件对我爸爸来讲,是他的机会被剥夺。」说到这里柯文哲眼泛泪光。
父亲的兄弟们全都读好学校、去美国,父亲常在长子柯文哲面前表达这种遗憾,因此柯文哲从小「很少考第二名」,读台大医学院也是父亲的期望。虽然父亲后来买卖土地赚了很多钱,常笑他赚钱太少,但还是非常以他为傲。「我念书很大成分是替爸爸念的。」为何讲到父亲就眼泛泪光?不问还好,一问他又泛泪:「一个人去完成另一个人的使命…人在世界上,到底能为自己活多少?」
这几年关心社会、常表达意见,也算为自己找到一些重心吧?「我也不是关心社会,只是讲话比较直,也是满以自己为中心的,不在乎别人。几年前有一天我在加护病房里,突然大彻大悟,人最后的结局只有两种:一种有插管,一种没插管。所以后来做什么都比较豁然。这也是我内心的一个疑问,医生看到这么多生死,为什么对名利还放不下?」
他又打开电脑让我们看他六年前参观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的照片,回忆着:「我走下台阶,摸着玫瑰碑石,想到一百年前三二九那晚上,他们是以什么样的信念出发?两百多人进攻两广总督府,清军有十二万!我的结论是:『人因有梦想而伟大』,这也是我的人生哲学。世界上就是有些疯子、肖仔,我就是。」
原来是想当烈士。想做牛不怕没犁倘拖,想做烈士,也不怕墓碑缺货。目前看来他已成功了一半。他大概是饿了,打开桌上的一块凤梨酥包装,青蛙一般整块吞入口腔,鼓着腮咀嚼起来。
「读黄花岗的故事会流泪。赴死、弟弟回家,兄弟相拥大哭,诀别而去。」他有点说不下去,清清喉咙,「他们是中国最顶尖的知识份子,是天之骄子,也是既得利益阶级,还有好多人结婚不到一年。当然有人说他们的太太真倒楣,但那些人怎会为一个虚无缥渺的梦想抛弃一切?所以我说人因有梦想而伟大。」
你自己呢?「我还好啦,没那么伟大。」后来他说到当小儿科医师的妻子今年初检查出肺癌,「很早期,开刀拿掉了。想来想去也没用,神经线粗一点就好。」人生是否因此改变呢?他缩着肩膀偷笑:「改变不到两个礼拜!她一出院,我又开始日夜工作了。」
护理师蔡壁如说,「他那两三礼拜忧伤到不行。但当我问他:『你在感叹人生无常吗?』他又不肯承认,说:『不是,我突然觉得我该问我太太存折放哪里?她买什么保险?如果家里没有她,我不知该怎么办。』」因为他多年来没有好好过家庭生活,也不知怎么照顾小孩。
柯文哲不但对外喜欢表达意见,院内看不顺眼的事也无法忍耐,「我说台大的危机是道德危机,我看过很多没道德的事,但他们不觉得自己没道德。急诊病人送开刀,教授级的医师开了两个钟头,门诊时间到了,纱布盖起来就去看门诊。两个钟头后回来再继续开。后来病人纵膈腔感染,加护病房住了一个半月,感染无法控制,死掉了。」
「如果他要去看门诊,这台刀可以换别人开,或者看完门诊再开,但他不要。他不觉得自己没道德,因为每个人都这样。我问麻醉科医师,你们怎么都没意见?他们说我们老师没意见,我们为何有意见?麻醉科的老师没意见,住院医师怎会有意见?」
柯文哲最近还在遗憾,因为爱滋器官错植案,使得立法院原要讨论医疗纠纷除罪 化被无限期延后。我问,如果医师刑事豁免,那岂不是更多医师不在意了?他说:「可是你看,那些把病人医死的有哪一个被告?绝大多数的医疗纠纷是没有医疗过失的,是沟通的问题;绝大多数的医疗过失没有医疗纠纷,因为做错了家属也不知道。」 「赵建铭就是个照妖镜,他的事是一天形成的吗?赵的案子在台大历史上没有结案,因为我们从没有反省为何会出现赵建铭,你再往旁边看看,我们有这么多不道德的事,为何没人管?所以不道德的事情要谴责。」
他把自己的「因言贾祸」推给祖父,「像我这样爱讲话、得罪人,又忍不住要讲的人,在台大真的很黑,也没有资源。但没办法,爱讲话的基因使然。
」
出事后,他检讨自己犯的错误,「第一,形劳则弊,就是一个人身兼多职、工作时间太长,就容易做不好。第二是刚强易折。我们这个team 太强悍,常逼迫人家照你的方法做,结果没想到……」他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。
他们怎样?「唉,怎么会这样?这一段不能讲。我既然都决定从容就义了,就不用再讲了。」到底怎样?「没啦,我非常确定不是我们错。但就是因为我过去太强悍了,有时逼迫人家,人家有时候就会阳奉阴违。那个系统就是有问题。我跟你讲,HIV positive 会报到让人家听不懂!你们都没想过这个问题。如果你知道这个捐赠者是爱滋病患,你怎会报到让人听不懂?」
难道是故意的?「也不是故意的。」那是怎么回事?「唉,就是就是……就是让我要去挡那颗子弹。」他又立刻改口:「没啦,就是缺少热情。这也是我失败的地方。
以前这个(检验)台大是拿到外面去做,是我强迫他们要移回来做。以前在外面做没事,移回来做反而出事。就是你可以把牛牵到河边,但没办法强迫牠喝水。你叫他做,他就应付。所以这也是我要学习的,如何与人相处。你看我指挥的部队都是共产党的军队,可是别人不是啊。所以说柯文哲指挥的团队在台大医院都跟人家格格不入,常常发生摩擦。我们常逼迫人家就范,所以有一天就出事了。」
他仍继续检讨,「第三是急流勇退。这是我犯的一个错误,人在成功时怎会想到急流勇退?我若早一年下台,这整个器官移植登录系统都是我设计的,全部的功劳都是我的,以前常开玩笑,我应该拿医疗奉献奖。而且若我拿奖,不是因为叶克膜,而是器官移植登录系统。这是多了不起的成就。结果我因为这个下台。」
听起来很像一出荒谬喜剧。以上就是这出喜剧里的主角柯文哲前半生的故事。


Copyright C 2022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合肥招聘网科技有限公司
皖ICP备2021004308号-3
公安备案号:34012202341107 号
地址:合肥肥东中小企业服务平台201办公室 EMAIL:HR@cnzrc.com
ICP经营许可证:皖B2-20210355 人力资源证: 3401220020号
Powered by PHPYun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