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经风光一时,但武打片在香港毕竟是没落了,洪家班早在一九九七年就解散,洪金宝不无希嘘地说,「解散之后,人人际遇不同,有人当了导演,有人却去开计程车。」

在电视台的化妆间,等录影的空档,洪金宝拉了一张椅子,背对著所有人,坐下。在他身后,整个化妆间沸腾著综艺的欢愉气氛,梳化小妹手上的吹风机轰隆轰隆响,电影公司宣传忙著讲手机打点媒体,等会要跟父亲洪金宝一起上节目的洪天祥和他的一群ABC朋友满口嘻哈腔英文,嬉闹玩耍著。
唯一不动如山的一个背影,形成了一个孤独的、安静的结界,和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。仔细一看,小山微微起伏,原来洪金宝正闭目养神,睡著了。他虽趁空打盹,但并不全然放鬆,他双手抱胸,腿呈八字形微踮著,像个拳击手,擂台上的铃一响,他就会虎豹般一跃而起。
「我昨天凌晨三点才睡,四点就起来,从北京先飞到香港,再飞台湾。其实本来昨晚已经回到香港,要直接飞过来,但北京拍片现场临时有事,又飞回去处理。」
洪金宝正在北京拍摄新片《太极拳》,百忙中抽空来台,是为了帮儿子洪天祥编剧并为参与演出的电影《乐之路》做宣传。
风尘僕僕的洪金宝,白T恤牛仔裤,外罩浅色条纹衬衫,袖子鬆鬆卷起,扣了一半的扣子显得绷,勉强收拾住圆滚肚皮。低调朴素,但绝不邋遢,脖子上挂了两条民族风项鍊,便有了造型。头髮梳得油亮服贴,收束在后绑一撮小辫。
他下飞机后马上赶往《康熙来了》的录影,接著是平面、电子媒体密密麻麻的访问,没有片刻停歇。轮到我们的时候,天色已经暗沉下来,饭店裡的lounge bar开始放起迷幻颓废的摇头音乐,洪金宝已显疲态,眼裡布满血丝,但他还是打起精神,坐正,眼神炯炯,摆好阵式与我们过招。
在华语影坛能让成龙喊上一声「大哥」的,唯有洪金宝,他是大哥中的大哥。大哥的宿命,在九岁被父母送进于占元创办的「中国戏剧学校」时便已决定,洪金宝是大师兄,小他两岁的成龙,小八岁的元彪都是师弟。「小时候逃学、打架,父母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就送我去学京剧,将来能有一技之长。一下签了七年,不必再读书考试,一开始我很开心,但是一个礼拜之后我就后悔了,练功很辛苦,师父还会打人。」
洪金宝曾在电影《七小福》裡扮演过严师于占元,这是他难得不用比划功夫的文艺内心戏,让他拿到香港金像奖最佳男主角。《七小福》演的就是洪金宝师兄弟从前学艺的往事,戏中的合约内容就有:「无故禁止回家,中途不淮退学。顽劣无故,打死不论。」刚进师门,洪金宝本来是老四,「但是前面三个都逃掉了,我也逃过,逃回家又给家裡送回来,违约要赔钱的。」
「我算是被打的最少的,但有一次我逃跑,只有包租公元华知道我藏在哪裡,每晚送饭给我,师父气他知情不报,痛打他八十几下,打断三根水管粗的棍子。」
「以前会恨师父,那时候想,出师自立以后,一定回来揍你。但到后来,我长大了,师父老了,我对他还是那么敬畏。懂事以后才觉得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,他自己环境也不好,去教会领救济米,捡麵包店不要的麵包皮,却不收一毛钱学费,和我们一起打地铺,睡地板。」
在我眼前这个成就、身躯都十足份量的大哥大,谈起师父于占元,像是又退回到学徒时期的谦卑。为了支持儿子的电影,他在《乐之路》裡头也客串一角,洪天祥说,「这部片是一群年轻人玩音乐的题材,拍戏的时候像是同乐会。有一天到片厂,气氛突然变了,鸦雀无声,原来是我爸来了,他光坐在那裡就有威严。」
洪金宝继承了师父的威严,但他对于后辈不打骂了,而是照顾与提携。洪天祥说,「电影圈大家都知道,当洪金宝的班底,就能吃饱、穿好。他把酒店的房间改成厨房,亲自做饭给底下几百个人吃。」洪金宝不吃牛肉,但会为了让武行吃得营养而煮罗宋汤,他说,「我常常大手笔花了好几千人民币买食材,被老婆骂。」不但吃好,还有特别订做的保暖外套、手表,只要是班底,人人都有。
曾经风光一时,但武打片在香港毕竟是没落了,洪家班早在一九九七年就解散,洪金宝不无希嘘地说,「解散之后,人人际遇不同,有人当了导演,有人却去开计程车。」九七年似乎是个关键,洪金宝本有退隐念头,后来他选择到美国从头来过,从零开始学英文,拍了唐季礼执导的影集《过江龙》。问他为什么想去美国发展,他语焉不详地说,「那时候的香港电影呢……完全不是那种感觉。」稍稍回想,九○年代的港片,几乎被周星驰的无厘头一统天下。再往前推,八○年代才是洪金宝的全盛时期,结合灵幻与功夫的《鬼打鬼》开启后来的僵尸片热潮。功夫喜剧片则有「福星」系列。洪金宝、成龙、元彪铁三角合体的《A计划》、《快餐车》更是部部卖座。洪金宝能编能导能武打能搞笑,可谓全才,而更难得可贵的是,他总能甘于绿叶,分杯羹给别人,「早期我的电影都是一大堆人,每一个人都有戏,很平均,不是把戏分只留给自己。」
「全盛时期平均一年一部片,脑筋随时在转,拍这部片时已经在想下一部片。」上节目时,小S说洪金宝是世界上最灵活的胖子。我想著,他灵活的不止身手,还有脑袋,这或许来自被淘汰的恐惧。和于占元的京剧学校签了七年约,到了十六岁要出师时,传统戏曲在香港却已没落,而武侠电影日盛,练得一身基本功无法唱戏,转而去做武打替身,「我算是学得快的,一年就升做副武术指导,剧组抢著要,再两年就升了武术指导。」
「但也不能一辈子做武行,二、三十岁做这个还可以,但到了五、六十岁,还能打?还能摔吗?做演员也没有红一辈子的,所以我在拍片现场对什么都有兴趣,什么都去学。」两千年之后从美国回来发展,几年的时间华人电影早已重新洗牌,「变得对香港电影不了解,电影的技巧,所有东西都落后一截,要想著怎么样才能追回来。」
始终奔波,一直在追。洪金宝说他这几年才打打高尔夫球,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休閒娱乐,曾经来台湾拍过四个月的连续剧,「收工就回房,台湾哪裡也没去」。洪天祥说,「他一年有三百六十四天都在拍片,妈妈带著我们在加拿大读书,放暑假回去,都要到片厂才看得到爸爸。」
对于洪金宝这个武人来说,比拍戏打拳更累的,或许就是像这样的马拉松访问。
访谈的后半段,他以咏春式的快捷短打与我们过招,每个问题都想在三句之内明快解决,「到美国发展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?」「没有。」「你和韩国籍妻子离婚,和演员高丽虹结婚时,有没有遇到什么阻力?」「那么多年,都忘记了。」
快打快问快答,然而,我并没有察觉到大哥的不耐烦,而是感觉到一股深沉的疲累感,从他巨大的身躯裡漫溢开来。访谈间的休息空档,他又是独自一个人,咬著一根雪茄来到户外的泳池畔,在潮男靓女间找了一张可以将自己埋得很深的沙发,吞云吐雾了起来。像是一隻征战多年的老公狮,只想找一个无人所在,默默舔舐自己的伤口。
洪天祥说,「我很心疼爸爸那么累,希望他能早点退休。他拍片时,有的景很高,爬上去很费力,他因为体重和长期练武,膝盖不好,但还是坚持自己上去。」在《康熙来了》,陈汉典以激将法一个箭步跳上圆桌,想要比试一番,洪金宝仍不动如山,他开玩笑说现在只动动上下嘴皮,不打也不跳了。
十分钟放风结束,拳击手上台,老公狮回来。我终于注意到洪金宝穿的鞋,是一种功能气垫皮鞋,它承受住一百公斤的体重,也承受住从九岁拜师以来,五十多年来的跌打跳摔岁月。「我现在坐久了刚起来,刚开头的几步一定是一瘸一瘸的,走了几步才会好。」我问他《叶问2》裡头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,洪金宝和甄子丹,一胖一瘦,在圆桌上对打,这么激烈的场面身体怎么承受得住?他说,「幸亏那段没发作呀」,接著抖动著大肚子,呵呵呵笑个不停,大哥笑得潇洒,听在我耳裡总觉得有些苦涩。
隔天,大哥还是採访满档,我们挤入不多的缝隙,去补拍一些照片。「你昨天那么累,有睡饱一点吗?」「只睡了五个小时,本来想早睡,但我在饭店房间一直转电视看电影台,看有没有什么新点子可用。」我想到之前问他几时退休,他说,「我发现很多朋友退休没多久就葛了,他退休那天明明好得不得了,怎么一两年就葛屁了,所以我永远不退休,做到一百岁我都做。」
后 记
有媒体问洪金宝,陈冠希与香港嫩模的淫照新闻,这其实已如食之无味的鸡肋,记者硬塞进洪金宝嘴裡,问好不好吃。甘卿何事?他无任何不悦,仍给出一个不得罪人的答案。记者或许是想请香港演艺界大哥来仲裁淫虫,我想洪金宝心裡的OS大概是:「我不做大哥已经很久了。」正在当大哥的人,你一定要谦逊,要不会被说是高傲;曾经是大哥的人,你更要谦逊,要不然别人会质疑你凭什么还这么拽,这就是大哥的宿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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